罗翔老师曾在他的讲座里说过“我们不能爱抽象的人类,要爱具体的人”,“在地上不能建立起天国”之类的话。这些话都有一个共同点,即强调关心身边事物的重要性。我对这个话题的关注是来自于项飙跟许知远的谈话,但是这种关注,在当时更多的是漂浮于事物的表面,并没有对这个话题有更进一步地探索和更个人的体会。

但现在也许是时候写下一个阶段性的总结,这段时间我从文艺作品以及个人经历里对这个问题有了哪些探索。

一、许知远与项飙

项飙和许知远的对话让我第一次突然发现自己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自己身边的这座城市。在新家住了三年的时间,我仍然记不得家旁边有什么店,不知道同一层楼的邻居叫什么名字,也很少跟他们问好。

在我心里,我会说也许这是因为我不常住在家里,亦或者是我想追逐一种抽离的,孤独的,隐居者的生活。但这都不是不了解附近的借口。在我的设想之中,生活在抽离之中的主要目的就是去追逐生活的细节,去重新发现城市中缺乏的,自然和生活的支撑性的力量。但是过分强调形式上的抽离反而让我失去了那些附近的细节和力量。

时不时的也总能从周边朋友身上看出一些这样的影子。大家似乎好像都是去失去了共情能力,失去了一种能将我们自己的小世界与大世界联系起来的能力:可能外卖员迟到了五分钟,我们就要大骂它们;可能小组任务,组员除了一些差错,自己可能就难受万分,要“自闭”了,等等。

**这也许就是项飙所提出的——我们的附近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在当代年轻人的话语里面,似乎就主要存在两个东西:家和世界。我们似乎对自己周围的东西,也就是生活中一些实在的东西失去了观察、共情能力。正如他所说:“如果你问一个年轻人,他家旁边有哪些路,住在你家附近的人的社会地位是什么,周围的菜市场在哪,他很可能不知道。但若你问他QS世界大学排名、托福GRE该怎么考,这套体系他也许能讲得头头是道。”

在听完这句话的那一瞬间我突然就觉得这说的就是自己,说的就是我这种近乎偏执的对孤独的追求。当时我便写下了忽略附近的原因来警醒自己:

那么是什么摧毁了附近?我想是科技发展。当代科技发展一直离不开的一个词就叫做——及时性。外卖、快递、微博、微信,似乎每一个产品都在强调自己的及时性。这直接导致了附近的消失,因为它们在当代的背景下已经失去作用了(如果要用句简单的话来概括以前的附近:孩子们都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当然,在这种实体意义上的附近消失之后,数字化的附近取代了他们。像百度地图、腾讯地图、高德地图,它们都无比的清楚你的附近是什么。通过他们,你也可以清楚的掌握你的附近到底有什么东西。

但在思想上,在“‘过剩’和‘匮乏’是今天阅读面临的最大危机”这篇文章中,作者朱康说到:“我们可以把阅读的危机概括为阅读的过剩与阅读的匮乏。阅读的过剩是说我们这个时代有太多可以阅读的东西,打开手机刷起微信就可以阅读,微信里的公众号源源不断地向我们提供着各种各样的阅读对象。但问题是我们并没有因这种阅读而进入到阅读之中,因为它们对我们来说是一次性的、瞬间性的。在实质上这就是阅读的匮乏状态,我们在过剩的阅读中什么也没有读,因为我们没有因阅读发生内在的改变,因为那些文本没有对我们进行重塑。阅读的过剩和匮乏是当代最严重的阅读危机。”

从大一点的层面来看,我会说我们失去了体悟生活的能力。这也许是现代媒体社会所带来的。西川说:“媒体社会是追踪事件的,就是一个事件接着一个事件。媒体社会是不探讨历史逻辑的,它是视觉效果,没有历史记忆。”在现在天天被信息轰炸的时代,媒体总在传播、制造和渲染着每一个人的焦虑感。这种铺天盖地的没有历史逻辑的宣传,直接驱使着人们追逐物质文化,导致历史文化传承的缺失,以及自我独立性和复杂性的缺失。联想到附近,这种复杂性的消失,呈现出来的就是我们开始逐渐抛弃那些与附近的关系了。

于是,我开始通过接触各种各样的文艺作品、在城市的街道之间散步,与陌生的人尝试交流去寻找细节,重建附近的复杂。

二、无依之地

无依之地是我探索过程中不可忽略的里程碑,也是我决定写这篇文章的原因。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是 Swankie 对 Fern 说的一句话。

“今年我75岁了,我觉得这辈子过得不错。我曾在划皮艇时见过很多美好的事物:在爱达荷河边,我见过一家子麋鹿;在科罗拉多的湖上,一只巨大的白色鹈鹕落在我的皮艇前方;划过一个弯角后有一块悬崖,我看到上百只燕子停在上面,还有燕子在空中飞舞,因为河水的倒映,看起来就像我也飞起来了;还有刚刚孵化的雏燕,小小的蛋壳从悬崖落到水面漂浮着,那些白白的蛋壳简直太美妙了。”

生活的细节、美好与力量似乎就在这一瞬间绽放了。尽管她们甚至是我们在游荡,游离于城市生活甚至是社交生活之外,放弃了一部分生活(金钱、名誉……),生活也回报给了我们另一半美好的东西——捕获并享受细节的能力。

这种能力的缺失让有 home 的人产生了 homeless 的感觉,让一些具有宏大、抽象的目标的人痛苦,让逃脱不了过去的人感到被束缚。

Fern 无疑是一个逃不掉过去的人,但自从加入了游牧人的大家庭,认识 Linda, Swankie, Dave之后,她学会了去享受生活,享受自然,享受石头给她带来的快乐。生活的细节瞬间都像她张开了双臂。尽管平时可能会干很累的工作,但是在夜晚独自在街道上散步,在海边的悬崖上张开双臂,在空无一车的道路上行驶之时,似乎一切都值得了。

三、南昌

回到自己的经历来,我也有一段重建自己的经历。

**在家里呆久了也会呆出病来。**这是我出发去南昌之前的感受。在家里呆久了带给了我一种无法言说的空虚感。这种空虚感与存在主义的危机不同。它表层上是建立在社会认同的危机之上,但实际上是无法体悟到生活力量的一种反应。(这是我现在的想法)

所以,我就踏上了旅途,去了南昌。

至于去哪里玩了呢,这很明显不是重点。但是,这次游玩结束之后我有了之前旅游从来没有得到过的东西——有了些印象深刻的东西。从高铁站下车时大妈的叮嘱、动物园里一片鸽子群、傍晚的讨厌的雨、酒店里的温馨提示和门口的小广告、客栈热心的老板娘……

这些小小的故事让我感受到了从未感受到的一种亲切感。也许关注附近没有那么难。我不需要像 Swankie 那样驾车去寻找一个有鸟的地方,也不需要去过一种决裂的游牧生活(虽然我确实是这样做的);相反,需要做的仅仅就是出去走走,多去交流,张开眼睛就够了。

四、包法利夫人

在去南昌的路上,我用往返的时间读完了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读完之后发现其实远近的问题,福楼拜早就给了最好的答案。

艾玛(包法利夫人)是一个受过贵族化教育的农家女。在她满怀期待的嫁给乡村医生包法利之后,她开始厌倦她枯燥的婚宴生活,梦想着传奇式的爱情。于是,她走上了偷情的道路。她曾两度偷情,但是偷情的结果往往是更加的无聊与不满,并且使她自己成为高利贷者盘剥的对象。最后她积债如山,走投无路,只好服毒自尽。

在我看来,艾玛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只看见远方的人。她无法忍受平凡的生活,因为她认为缺乏浪漫的生活是不符合她的期待和想象的。可能有人会认为艾玛是一种极端性格的产物。但是仔细一看可以发现,艾玛身上的实际上就是一些普通不过的特质——浪漫、虚荣、自私、叛逆、不甘平庸,但是在此之上却诞生出了“不寻常的恶之花”(来自苏童对《包法利夫人》的评价)。

可见包法利夫人的故事不是一个特例,她某些程度上是我们每一个人的缩影——我们有些时候也就跟她一样眼高,但是手低。我们抱怨与现在的生活缺乏趣味,拿一种更高的、想象的生活与之相比较。可是殊不知,想象的总与现实有差距,更何况是与一个没有花精力去了解的现实。

但是,当然没有远大理想支撑的人也是大概率无法抵御附近的一些冲击的。所以,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答案也许就是具备在远近之间切换,甚至是融合远近的能力

同样的,在无依之地里,如果 Fern 不牵挂着她的过去,不坚信“What’s remembered lives”,她很有可能难以坚持到现在;但如果她之关注过去,不放眼于现在和周边的一切,她会更难生存。

五、结语

曾经有人问我,有没有什么事情让我觉得特别快乐。我说其实吧我觉得就三件事比较快乐:“看到好看的书,每天能在床上多懒几分钟,每天都能好好生活;甚至有些时候,我感觉走在街上都挺快乐。我还挺希望像《局外人》里的那个默尔索一样,我也想像他那样去追逐一下卡车,感觉蛮有趣的。”

当时我觉得我无法做到,现在我相信可以了。